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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乐]谢老板的包子铺(一~九)

BGM:欢沁


(一)

小镇上有一间包子铺。

就在窄窄的河渠南边。来客得沿着弯弯的月亮桥下去,顺着被雨水浸得乌黑光亮的青石板路走到底,抬头一看,便见得着“谢记包子铺”的破旧幡旗了。

铺子的老板姓谢。镇上的人出门都要打这儿过去,所以来来往往便招呼一声:“谢老板今儿真早!”

彼时天光熹微,还剩了一点夜里寒气没跑干净。谢老板站在铺子里,正忙着把白白嫩嫩的包子一个个往蒸屉里摆,带着米面糯香的热气在他身边腾腾地滚作一团。于是眼神不太好的谢老板听着声音是个姑娘便回答:“应该的——你比昨天还漂亮了!”若听声音是个男的便说:“好走,今天一定是个走好运的日子!”

于是无论是邻家卖斗笠的老头还是东家的胖小姐,都笑眯眯地走了。

有时候也来一些小妖小怪——从山上溜到镇上避雨的松鼠或者从犄角还没长全的小鹿,化了人形,在门梁边上怯生生地问:“老板,有没有素包子呀?——要甜的,热的。”

想了想又小小声地补一句:“我用山里的蘑菇跟你换好不好?——或者我去年换下来的角。”

谢老板把蒸屉一揭,桂花的甜和芝麻的腻扑了满脸,小妖精瞪圆眼睛,嘴巴边长长的胡子都藏不住了。

一来二去,谢老板便成了这镇上人缘最好的人。

 

谁知道人缘最好的谢老板最近也有了发愁的事情。

 

初春清晨一场雨过,天将将放晴。天上的云中君觉得冷,便偷偷溜到镇上来,拿了谢老板案上几块发好的面,往身上一贴,光光净净的天空便多出几朵棉花糖似的云。

不大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于是那几朵云也悄悄散了,只留下松软熟透的包子香气。铺子面前叽叽喳喳来了一群穿着百家衣的小孩,不足二尺二的梨木桌高,嚷嚷着吃了十个玫瑰豆沙包子,十个桂花包子,十个芝麻白糖包子,却捂着肚子说疼,不给钱倒也罢了,却偏偏赖定是铺子老板不安好心,给他们拿隔夜的包子吃。

正在铺子里面忙活的谢老板听到动静,仔细一瞧,总算看出来,原来哪里是什么小孩子,分明是一群变了人形的灶头小鬼。

灶头小鬼不稀罕,现了形就跟炉灶里面的煤炭一个样,胆子小又不害人。听闻哪家哪户有好吃的,便叽叽喳喳往人家里去。也不知与那灶王爷老儿有什么亲戚干系,都好吃甜的——可是人家灶王爷腊月廿三吃过便走,没准儿还在玉帝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保你来年平安顺遂;这群小鬼倒更贪,吃霸王餐还赖着不走,直到找到下一家为止。

一时间一群小鬼在原地哭闹着打滚,显见谢老板的包子实在合心意,使出浑身解数也要赖上了。

向来笑眯眯的谢老板这会儿愁眉不展,再这么下去,生意可都没法做了。

于是他只得一挥手:都给我去炉子里!

还在撒泼打滚的小鬼们听得老板应允,哗一下全变作乌漆抹黑的小煤球,排成一排,咕溜溜钻到谢老板的炉灶里面去,就这么安家了。

 

(二)

炉子里面住了这么一群小鬼头,没一刻得闲,偏偏还喜欢叽叽喳喳聚在一起讨论“今天谢老板发的面没有昨天好”“明天我还要偷上次吃的豆沙馅”——谢衣就站在外面,仿佛当他听不到似的,实在嚣张。

好在最近连连下雨,镇子上的人便犯懒,晨起都来这里吃包子喝米粥。铺子的生意不错,包子卖得快,才没让这群灶头小鬼偷到油头。

小鬼们不干了,在炉灶里面哼哧哼哧跺脚出气,炉火反而烧得更旺了,包子便一屉一屉地出炉。

谢老板觉得它们烧火有功,便笑眯眯地分了包子过去:“你们明天也替我烧火,我便给你们吃的,这个交易划算不划算?”

小鬼们吃得开心,点了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他们灶头鬼向来只吃霸王餐,哪里能自降身份,与人做交易?

谢老板这人着实可恶,连我们都吃了大亏!

 

打烊的时间到了,谢老板把蒸屉一件一件收起来。他走得急,刚刚转身,就听到脚边一声拉长声音的恹恹叫声——喵!

谢老板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门边盘了一只虎皮橘花纹的小猫,方才被自己一不留神踩到了尾巴尖尖。

猫抬起头来,圆溜溜的金色眼睛盯着谢衣,圆圆的脸上几根细细的胡子疼得发抖,气势汹汹冲他喵喵叫了好几声。

谢衣看它浑身脏兮兮,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想必是哪家的猫玩累了避雨,于是心中觉得愧疚,将案台上剩下一个热乎的豆沙包拿给它。

猫凑上来舔了舔包子皮儿,又怀疑地瞧瞧谢衣,生怕面前这个玩意儿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最小的灶头小鬼探个头出来,生气起来,这个包子它想吃都吃不到,区区一只猫竟然还敢挑!

猫看了一眼炉灶口上气急败坏的小鬼,干脆转过身去,背着它一屁股坐下,小心翼翼地吃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饿太久,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竟然很快被吃完。

谢衣正想离开,就见它伸出粉粉的舌头舔了舔嘴巴,一块饼似的往地上摊开了去。

探头张望的灶头小鬼们顿时叽叽喳喳闹腾了起来——

“哎呀哎呀谢老板的包子有毒!”

 

心生愧疚又莫名其妙的谢老板就这么把它抱回了家。刚刚进了家门,刚才还有气无力的猫一下子来了精神,窜下去东看看西走走,大约是觉得这屋子还算满意,回头冲谢衣叫了一声。

这猫儿实在脏兮兮,趁着西晒时分还有几分暖意,爱干净的谢老板拿了一个木盆去院子里,挽起袖子要好好给它洗个澡。

谁知刚刚还病恹恹的小奶猫一碰到水跟活要命似的,可怜巴巴恨不得贴在谢衣手上,惨叫连连。

谢老板不解风情,把它翻过来,咦了一声:

“原来是只公猫。”

被拎在手里的猫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似的,顿时挣扎起来,哗啦啦溅了谢老板一脸的水花,沾了点皂沫沫的胡须抖啊抖,湿漉漉的脸上只剩一双金色的眼睛,气鼓鼓瞪着谢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侮辱。

一人一猫在院子里像是打了一仗,就连嫌外边冷的灶头小鬼都忍不住跑出来凑热闹,排成一排站在谢老板的石磨上,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谢衣满身满脸的水珠子——也不知是不是在暗地里窃笑!

洗干净过后的猫干干净净,鲜嫩的虎皮花纹看着便鲜美可口,却还是不搭理他,拱着背,只剩尾巴晃来晃去。

谢衣打量着刚从它脖子上取下的红绳,上面还套着一只小小的金锁,他拧着眉头认了半天,原来是乐无异三个字。

奇了,还是一只有名字的猫。

谢老板盯着它的屁股想。

 

(三)

第二日,镇子上的人发现谢老板的包子铺没开张。

渡口的赵老汉说,谢老板一早便四处打听有没有哪家丢了猫——你可没瞧见,他肩膀上趴着的那只猫,任人怎么走路,爪子都跟粘着了似的岿然不动!

那是只招财的猫哩!月亮桥上替人看相的孙家老太也这么说,眼睛圆溜溜的,天庭饱满,一张脸圆圆滚滚,是少见的“金眼麒麟富贵橘花猫”——一准是只有福气的猫!

听了这话,绸缎铺钱掌柜有两分心动,盘算要将这猫拴在自家铺子门口,乐呵呵跑去找谢老板说是他家的猫,谁知回来的时候左脸三道血痕,右手两道牙齿印,甭提多狼狈!

后来肉铺老李也登门,说自家铺子耗子太多,既然谢老板不想养,不如给了他。屠户杀业重,有猪杀猪,有鱼宰鱼,一只蚂蚁踩了也要辗两下,刀下多少冤魂,隔了两丈远都嗅到身上不怀好意的血腥气。谢老板哪里敢把这毛还没长齐的小奶猫给他,还没想好如何回绝,肩膀上的猫就龇牙咧嘴,尾巴炸成三倍大,挥着爪子将他赶了出去。

 

可是人被赶走两拨,也拦不住谢老板还是不想要它。

谢老板想啊想,想到了东家善心的胖小姐身上。

连着第三日清晨,大伙发现谢老板的包子铺还是没开张。

原是谢老板昨日与东家小姐商量好,今天要把猫给她家去养。

镇上的人一听,便拍手说好,莫看东家有钱有地,却不做歹,平日开学堂请先生,旱涝年间开府赈灾——一家上下实实在在都是热心人!丫鬟戴金钿子,养的看门狗顿顿有肉吃,一只猫保准十天半月就能养得像谢老板的包子一样白白胖胖。

可是偏偏到了傍晚,谢老板回来的时候,肩膀上还是趴着只猫。

猫捂着脸不让人瞧,大伙儿凑近了仔细一看,嗬,捂着脸也认得出,这不还是早先那只吗?

这一问,谢衣这才说出了原委。原来别瞧着这只猫爪子利还会炸毛,胆子却小得跟耗子似的,刚刚一进了东家的门,就被拴着狂吠的看门狗吓得钻到了谢衣的袍子里面去,瑟瑟发抖不肯出来,哪怕东家小姐拿着绿豆糕、白云糕、豆沙酥和炸糖球轮番上阵,也像遇见救命稻草一样抓着谢衣不松爪子,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谢衣,好像一眨眼就能滴两颗金珠子来!

 

谢老板这下可是一筹莫展了,只得勉强带着猫回去,在堂屋铺了个小小的窝,一边打算如何安置。

猫乖乖窝在佛龛里面,和长胡子肥耳朵的灶王爷挤在一处,也不出声,琥珀似的眼睛跟着谢衣转,不知在想什么。

结果第四日一早,谢老板在堂屋转了半天,却没见着猫。

他四处找了又找,最后倒是在供财神的佛龛后面发现一对没藏好的耳朵。他叫了两声乐无异,那对耳朵便应声耷拉下去。

谢衣只好把包子放到佛龛面前的案几上,自己转身走出去了。

稠厚的香气便跟听了谢老板的话似的使坏,直往它的鼻子里面钻;透过热乎的包子皮儿都嗅得到里面裹着的芝麻白糖的甜腻。

须知才出锅的包子和案板上的腊肉、别人碗里的米饭一样,是最好吃的。

于是肚子饿得咕咕叫的猫探个脑袋看了看,小心从佛龛后面踮着脚走出来,刚一抬头便看到谢衣站在门边,吓得腾地缩了回去。

半晌又伸个脑袋出来,见人还在原地没靠近,便卯着胆子往前走两步。

又两步。

再两步。

又三步。

再五步。

就在它挪到盘子边上开始吃包子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搭在了背上。

还没来得及逃,谢衣便捋了捋它背上沾了灰的毛,慢慢开了口:“你暂时, 就留在这里吧。”

 

于是谢老板在收留了一窝赖着不肯走的煤球之外,还收留了一只赖着不肯走的奶猫。

煤球精是人见人厌的灶头小鬼,除了生火就只会偷吃包子,还爱在背地里说谢老板的坏话。

猫有一双招财的眼睛,怕冷又胆小,最怕的是尾巴尖尖被踩,爱吃谢老板的包子,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乐无异。

灶头小鬼赖在炉灶里,小奶猫赖在灶台上。

 

(四)

谢老板的包子铺重新开张了。

开春过后的雨淅淅沥沥没停,太阳也懒洋洋拉着厚厚的云当被子。月亮桥下面的水涨了足足二尺,莫说犁地撒种,就连炉灶里面都是潮气。倒是多亏了里面住着一窝讨人厌的小鬼,谢老板蒸包子的炉灶每天才能顺利生起火来。

这雨一下下过了谷雨,快立夏了才停。

日头渐渐暖和起来,小河边的杨柳抽出新绿,恼人的柳絮飘呀飘,仿佛长了腿往街角的包子铺飞过来。

据说能招财进宝的小无异趴在屋顶瓦片上晒太阳,听到屋檐下谢老板阿啾打了好几个喷嚏,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露出一线琥珀似的眼睛,喵呜几声摆摆尾巴,不一会儿柳絮便转了弯,绕开包子铺往别的地方寻好吃的去了。

忙里忙外的谢老板没留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他现在除了要应付这炉灶里面一群喂不饱的小鬼,可还有一只猫要养活!

 

每月初九都是赶集的日子。到了四月这天,镇上热闹得很,来往的人都来谢老板的包子铺歇脚吃饭。午后集市散了,包子卖得一个不剩,谢老板才记起自己还没吃,但面前的案几除了散落的面粉便只剩蒸屉里面没跑干净的包子香气。他收了幡旗铺子,正要熄炉子的时候蹲下一看,才发现不知道跑哪儿去的小无异竟然在炉灶肚子里面,滚了个一身麻黑。

再仔细一看——不得了,还在和里面的小鬼打架!

炉灶里面滚烫滚烫的,虽是小了点,可是灶头小鬼们的天下。小小的一只猫不敌围攻,别看落了下风,气势倒是不输人,它这里刚刚要伸爪子糊过去,就被谢老板两根手指一夹,拎着脖子拖了出去。

猫哇地叫了一声,赶紧抱着怀里的东西,蹬着腿儿凌在空中转了一圈,看到了谢衣的脸。

谢衣一看,它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灰扑扑的东西,不是个包子还能是什么!

于是谢老板的脸沉下来,看着被拎在手里的猫,还没想好怎么跟它理论,却不料它抬起花兮兮的脸,一对金色的眼睛亮亮地看着谢衣,嗷呜一声,把手里滚了一圈煤灰的包子举到了他面前。

仿佛献的是个绝世珍宝。

 

(五)

那只包子谢老板当然没法吃。

他只得把猫放在膝盖上,小声和它商量:无异,要么,我们就把这个包子给炉子里面最小的那只小鬼吧?

被点到名的小鬼趁着它盯着谢衣发呆的工夫,嗖的一下窜出来,从谢老板手里抢过了包子,就地一滚,飞快地跑了回去,啃了两口包子,得意洋洋地看着猫。

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挑衅到脸上来了!小无异喵的一声要炸毛,不防谢衣把它抱起来一拎,也不管被抢走的包子,抬腿便走了。

乐无异最后被谢衣拎了回去,小小的一只,装在油纸袋里像块发酵过头的虎皮糕。

回家过后,谢衣烧了热水正要给它洗个澡,却发现刚刚还趴在门边的猫没了踪影。

他找来找去,最后只在锁好的大门上发现了一道窄窄的、被挤开的缝隙。

 

谢老板家的招财进宝猫不见了。

没一会儿镇上便都知道了,好心的邻居们一起找,顺着八百步的裁缝巷,走过十三阶的月亮桥,从镇子南边的油匠铺找到北边的绸缎庄,找到太阳与月亮换了岗,家家户户都亮起黄澄澄的灯笼,映在月亮桥下的小河里,像一个一个的鹅蛋黄。

最后也没找到。

李家的媳妇问,好好的猫,怎么就丢了呢?

谢老板苦笑:大约是因为我把包子丢了——他心里想,哪只正儿八经的猫会跑到炉灶里面去跟精怪打架呢?

大伙儿听了个莫名其妙,邻家的周阿公跺着拐杖说,这两天镇上来了黄皮子,吴家还有好几家的鸡都被吃了——到处跑可没好事!

有人拉拉他,谢老板急着呢,不兴说不吉利的!

不说便不说,但这段时间山上的黄鼠狼精来了镇上,人人都是知道的。原本开春就多雨,好不容易撒的种照不到太阳,连个禾苗苗都长不出来,光是庄稼便让人见天发愁,谁知镇上还溜进来一只黄鼠狼精,偷鸡偷腊肉不说,春末正好到了发情的季节,走到哪儿便弄得满屋狼藉、臭气熏天,一说起这个祸害,从东家胖小姐到肉铺李屠户都是恨得牙痒。

谢老板家里没有鸡也没有干巴巴的腊肉,但是有一只猫。

为此他很是担心了一阵,但一连五六天过去,小小的宅院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便也放下心来。

谁知道这一转眼的工夫,猫却不见了。

 

包子铺的谢老板做过很多包子,也吃过很多包子,但是从来没接到过一只猫打得灰头土脸帮他抢来的包子。

只是这个包子,实在脏了点。都说猫通人性,但他捡来的这只仿佛却不大聪明——包子铺的谢老板还能缺包子吃?

谢老板一边反省一边揉面,若是知道它会因此一走了之,至少当时不该把包子当着它的面丢给一边探头探脑的灶头小鬼。

因为谢老板确实有很多包子,但一只叫乐无异的猫却只帮人抢过一次包子。

可是后悔也无济于事。三天过去,谢衣仍然没有在包子铺和家里看到它的影子。邻人窃窃私语,都说莫不是被黄皮子给叼走了。

镇上的人都替谢老板惋惜——嗨呀,实在是可惜了,还是只招财猫哩!

谢老板做包子也少了几分热情,糖都少放了三分。

 

不够香的包子却还是吸引来了新的客人。

“老板,你这儿有肉包子卖没?”

谢衣抬头一看,一个面色焦黄、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铺子面前,见他抬起头,便龇着牙笑了笑。

“有。”

“买一个。”

“小店规矩,两个起卖。”谢老板端起老板架子,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加了个规矩。

“那就两个。”

这人规规矩矩付了铜板走人,谢衣这才拿一边生火的蒲扇扇了两下——这人几天没洗澡了,骚得慌。

 

谁知接下来这一整天都弥漫着这股稀奇古怪的腥臭,就连平时话最多的小鬼们也窝在炉灶里面,脸皱成黑乎乎的一团不吭声,谢老板疑心有些不对,便干脆早早收了铺子。

他回去便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裳到院子里。

正是薄暮时候,万事都鲜活又热闹,隔壁周阿公家的孙子在满院子跑,李家媳妇儿追着一只鸡从这头追到了长街那头,卖糖人的行脚商晃着拨浪鼓,拉长了声音吆喝,就连缩在灶头的小鬼也跑出来,咿咿呀呀嚷着饿了。

心里原本就有牵挂的谢老板觉得空落落,又被嚷得头疼,正要去厨房,忽然头顶一道黄色闪过,从房梁这边一下跳到了那边。

谢衣头一个反应便是他那只到处乱跑的小无异回来了,抬头一看,却在屋檐边上看到一个黑鼻吊梢眼的畜生。

——他分明锁好了门,什么时候钻进来这只黄皮子?!

 

屋檐上那只黄鼠狼耀武扬威地叫了一声,嗖的一下顺着烟囱钻了进去。

这下可不得了了。

成了精的畜生有些聪明,在谢老板摆满抽屉炉柜的厨房里翻箱倒柜,面粉、肉酱、糖霜、桂花蜜和鸡蛋洒了一地。胆小的灶头小鬼早就被吓得缩了回去,拿几块煤炭堵着炉灶口。别这畜生身子长,四脚短,动起来却灵活得很;只会和面蒸包子的谢老板哪里打得过这成了精的黄皮子,转眼间它便要叼着一大块肉和一袋面就要冲出去,忽然听到房梁上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猫叫。

谢老板一惊,抬头一看——这不是他那只离家出走的猫还能是什么!

这会儿小小的乐无异仿佛从天而降的武林高手,正稳稳站在房梁上,尾巴优哉游哉地晃来晃去。见那只黄鼠狼看了过来,它便又慢悠悠懒洋洋地拉着声音“喵——”地叫了一声。

别说谢衣,大约就连这个成精的黄鼠狼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

谢衣见到这个失踪好些天的小东西,先是心里一松,紧接着顿感不妙,一时间背上竟然爬满冷汗——比起放了血的猪肉来说,黄鼠狼最爱的都是活禽家畜。镇上这些天死得最多的就是鸡鸭活鱼,其次才是在肉铺里一个个铁钩子挂着的肉。

这会儿,它好巧不巧地就回来了,这跟往陷阱里跳有什么分别?

谁知还没等谢衣抄锅铲,那只起先还满屋子横的黄皮子见到房梁上的猫,忽然蔫了下去,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喘粗气,弓起背来盯着上面的猫。

向来胆小的虎皮小花猫这回却也不怵它,站得高高的与它对视,身子都没动一下。

也不知黄鼠狼这玩意儿究竟是不是真与老鼠有点姻亲关系,总之一上一下对峙片刻,它嘴巴一松,扔下到嘴的肉和面,撒腿就跑了出去。

就这么跑了?!

 

(六)

这一场惊魂不过片刻功夫,厨房里只剩一地狼藉。

谢衣还没有回过神来,猫已经从高高的梁上跳到地上,腾起一屋子的面粉灰尘。谢衣这才看清楚,它原本油亮的一身橘色早已脏得认不出来,这会儿还滚了一身的面粉,坐在中间刚刚一舔爪子,便干干脆脆地连着打了一串喷嚏。

谢衣走过去。

小无异抬起头来,邀功似的喵呜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衣两只手一卷,再次被扔进了木盆里,温热的水哗啦啦冲下来——

洗澡!

 

好脾气的谢老板这会儿生气了。

谢老板沉下脸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和嘴都不笑了。不笑的眼睛像初春的河一样带着点冷,不笑的嘴角像磨得薄薄的刀,无论是带着冰渣子的河流还是细细的裁刀,总是让人不愿意靠近的。

平时最讨厌洗澡的乐无异动也不敢动,时不时转过头来,眨眨眼,小心翼翼地叫他一声,湿漉漉的尾巴讨好似的扫来扫去,谢衣也不理会它,阴着脸拿沾了水的帕子刷刷洗背。

这回炉灶里面的小鬼也不再叽叽喳喳了,把起先堵住炉灶口的煤炭丢出来,挤在一起,睁着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向来笑眯眯的谢老板生气。

谢衣现在可没工夫来管那只黄鼠狼为什么逃走,看到它的时候心里涌起来的庆幸和紧张像被浇了水的面粉一样被揉在一起,发酵出来的却是无端的气恼。无根无由的情绪说起来也不是真的生气,堵在一处不知如何形容——不知是气它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还是气它在外面滚得一身脏——想来又也都不对。

也不知道这只胆小又怕冷的猫这些天在外面是怎么过的。

镇子到了夜里还冷飕飕地冒凉气,外边的街上除了残羹冷炙也没吃的,这么小一只猫只怕还遭不懂事的小孩欺负,也不知道它那点炸毛抓人的本事能不能保护自己——想着想着,五分悔意和五分担忧占了十成十,把刚才莫名升上来的气恼挤得无影无踪。

偏偏谢老板是大人,大人总有大人的智慧和道理,有些话是决计不肯说出来,只能教对方领会的;又偏偏面前的是只蠢乎乎给你抢包子的猫,除了 叫一声表示动作太重搓得它疼之外,仿佛什么也不知道。

就像这会儿,洗干净之后无精打采地缩在床头,屁股冲着谢衣,一喵不发。

 

谢衣心里多少有点后悔,把看热闹的灶头小鬼赶回炉子里面,不多时蒸了热腾腾的包子出来——桂花蜜的,芝麻馅儿的,还有一个豆沙味儿的。

包子装在蒸鱼的青花大瓷盘里,谢衣端到床尾,把还窝在床头生闷气的猫抱过去——今天破例允许它在床上吃饭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总不能还让它在自己枕头边上吃吧?

小小的乐无异抬起头来,嗅了嗅,又看了看一边的谢老板。足见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才动了动胡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打架不许再有第二回了。”谢衣见它很快吃完了一个,想是饿得狠了,“你若是受了伤,镇上可没有大夫会给猫看病。”

对方缩着背不理会。

谢老板决定暂时把大人的尊严放一边——说真话总是很困难的,亏得对方只是一只蠢乎乎给你抢包子的猫,听不懂他的话:“我刚才不应生气的。”

这回停了停,仍然又埋头继续吃包子。

谢老板于是迟疑了很久,伸出手去摸了摸它背上的虎皮花纹,放低了声音说:“……平安回来就好。以后,就留在这里,不要离开了。”

小无异总算从包子里抬起头来看谢衣,嘴边有白白的包子皮儿碎末,胡子上挂着一粒糖花。

谢老板的掌心暖暖的,香香的。

于是它舔了舔嘴巴,往谢衣手里一钻,仰面躺在谢衣怀里,竟然朝他翻了个身,亮出雪白的肚皮来,不动了。

掌心的触感温热柔软,好像刚刚出锅的包子。

但是包子不会呼吸,现在这个,还能感到肚皮的一起一伏。

谢老板不由伸手轻轻摸了摸。

躺着的猫睁开一线眼睛看他,胡子轻轻颤了颤,张开嘴露出两颗奶白色的虎牙,长长地打了个呼噜:

“喵——”

 

(七)

和解之后的猫便乖了起来,整日安安分分趴在谢老板的铺子里。

清早路过的人还是招呼一声:“谢老板今儿真早!”

买包子的人停下来定睛一瞧,补一句:“猫还在呢?”

谢老板仍然站在铺子里,炉灶的火烧得旺旺的,将将出锅的包子香气儿一路飘啊飘。虎皮花斑的猫趴在铺子里,眯着眼睛睡得正香——谢衣想,也不知猫会不会做梦?会做个什么梦?糖包子还是醋溜鱼?

于是路人又说:“谢老板要是嫌养猫麻烦,扔了不就是了?”

谢老板思考了一下,回答说:“万一无异真的是只招财猫呢?还是不扔的好。”

买客恍悟:“是了是了!”回过头想,咦,什么无异?无异是什么?

 

日上三竿的时候,睡够了的小无异才精神起来,却也不大乱跑,只趴在一边的摇椅上,一会儿看看蒸笼里白白胖胖的包子,一会儿看看谢老板,伸个懒腰站起来。谢衣往往以为它饿了,谁知小无异却跑过来,跟茶馆里面的说书人讲的武功高手一样,腾腾两步爬到谢老板的肩膀上,眯着眼睛喵呜一声,贴着他的脸颊蹭了蹭。

在炉灶边上的小鬼们见了,便觉得谢老板蹭起来一定很舒服,结果刚刚一动,猫便龇着牙一副要死守到底的阵势了。

小鬼们原本是不怕它的,但自从上次这只猫耍性子离家出走之后,任它们又是闹腾又是罢工,谢老板足足两天没给它们一个包子吃!

小鬼们可不傻,从此便知道了,别看这只猫打架打不赢,谢老板却偏偏站在它那边!——想起来实在是可气,它们又能生火,又是灶王爷第九服的亲戚,居然还不如一只猫!

大伙在炉灶里面商量,本来想一走了之,转念一想,离开了这儿,还有哪儿能找到更好吃的包子?

但这话灭自己威风,可不能说出来,到底还是成精的时间最长的老大会说话——我们这一走,谁来给谢老板生火,难道指望那只猫?

小鬼们纷纷点头,觉得谢老板果然是离不开我们。

 

(八)

立夏过后,春天最后一丝气息也被带走,白昼好像太阳下融化的棉花糖一样被渐渐拉长。清晨的太阳出来没一阵,荷叶上结了一夜的露珠便干了,还未开花的风荷立在小池里。飞累了的蜻蜓在荷叶上歇脚,吃饱了的麻雀在乌篷船头上睡觉。

镇上的街坊如今都知道谢老板现在可宠着那只招财猫,还把收银钱的抽屉都交给它看守哩!莫不是这猫还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谢老板听了传闻,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点点头任传闻说去了——原是家里上次被黄鼠狼光顾过后,乐无异从谢衣带回来的东西里面拖出了一串脏兮兮的铜板。谢衣刚刚认出这是白天那个尖嘴黄脸的客人给的,眼前这串钱便噗嗤一声,化作一股带着臭气的烟,只剩下一撮黄鼠狼的毛来。他倒不心疼这几个钱,前后一想才知道是这串钱引贼进屋。

都说这是只金眼富贵猫,谢衣倒不怎么觉得,不过这会儿却想,倒不如叫它火眼金睛猫。

 

总之不知是真的求财心切,亦或有别的什么,自从乐无异跑回来之后,谢衣便不再让它和佛龛里面的灶王爷挤在一块儿睡觉了。它窝在谢衣枕头旁边,暖和又软乎乎的一团,习惯独自睡觉的谢衣觉得温暖又安适,甚至赖起床来,若不是乐无异醒来饿得开始啃他的头发玩,谢衣才不打算起来——灶头的小鬼们很是不忿——它们可在这儿任劳任怨帮谢老板生了这么久的火,也没这个待遇!

打光棍的谢老板思量来思量去,觉得自己或许是到了成家的年纪。这个念头还没转完,猫便收起尾巴坐到面前来,眨巴着眼睛看他。

……万一讨个老婆不喜欢猫怎么办?

唔,那还是算了。

 

(九)

渐渐入了夏。清晨的集市是镇上的人最喜欢的地方,男人买了鸡鸭鱼肉回去打牙祭,成家的媳妇儿在绿茵茵的蔬菜当中挑挑拣拣,年轻的姑娘在茉莉、兰花和百合的粘稠香气里面穿梭——这便到了小镇最热闹的时节。

一起上市的还有酱红的杨梅、嫣红的樱桃和大肚皮的西瓜,蒲扇和驱蚊的香料成了最受欢迎的东西;春天的新笋晾干到现在,正好卖起竹笋包子来,谢老板的包子铺还多了绿豆汤和银耳汤,清早煮好,放在冰水中镇着,卖得快的时候,中午去得晚些便吃不到一口了。

当然,即便如此,谢老板也没有大富大贵,反倒是这只猫吃得不少——大伙儿又嘀咕起来,说不定招财进宝猫这些话,都是看相的孙老太信口胡诌呢?

孙老太听了这传言,斥道,小子懂什么?这世道太平,风调雨顺,还不够富贵?

谢老板也听了这番辩驳,觉得很有道理,晚上便多给小鬼和小猫各一个包子当做这平凡富贵的奖励。

 

时节往盛夏去了,东君起得越来越早,再往后日子可就不那么畅快啦——白天日头火辣辣地晒,就连入夜也好像藏了一个太阳。这镇子忽然变成一个蒸笼,所有人都变成了里面的包子,被闷在里面不分白天晚上地上锅蒸着。

忙了一天的谢衣在自家院子里的葡萄藤下铺了个竹板,夜里便点着艾叶,梨木枕旁边还蹭着暖烘烘的一只橘花猫在打瞌睡。

夜里乘凉的时候,谢衣摇着蒲扇问:“无异,若是哪一天从我们家底下挖出个宝藏,你说好不好?”

被点名的猫应付着掀掀眼皮,仿佛很是不屑见钱眼开的生意人。

谢老板想了想:“若真是这样,我就去给你打一块金匾额,找人写个‘招财进宝’,挂在你脖子上,看谁还说你败家。”

这次猫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快要开始打呼噜了。

“然后给包子铺找个女主人……”

谢老板的话还没说完,身边就要睡着的猫坐起来,伸开手脚往谢衣身上一趴,虽然只勉强盖住谢衣的胸膛,偏偏生出一股谁敢碰你的气势来。

谢衣仿佛沉默思考了一会儿,一脸严肃地问道:“……无异,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吃太多了?”

说罢抱着满脸气呼呼的猫坐起来:“月亮都出来了,走,咱们进屋睡觉去。”

 

夏夜的月亮又升上来了。凉凉月色下的小镇和长街安安静静,耳边只剩下星星睡觉和荷花幽会的声音,还有猫儿做梦的声音。

谢衣慢慢翻了个身,身后暖融融的一团不自觉地凑近了一点,肚皮随着呼吸慢慢地一起一伏。

今夜的梦一定是关于明天卖完了包子之后,在屋檐下抱着他的小无异午睡的梦。

 




谢老板的包子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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